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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入世所求为何

第一章入世所求为何

不知道这是潇水第几次泛滥了,自从盘古开天辟地,茫茫的洪水和泥沙一次又一次掩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骨,而这一次,那场下了三十三天的倾盆暴雨之后,那本高筑的堤坝又一次的崩塌了。

而后,便是浮尸千里,饿殍遍野。

浑黄的洪水在雨停的七天之后渐渐褪去,活着的人在仓冶已经难觅踪迹,这里没有了食物,也没有了家园,他们四散而去,从此流落他乡。

没有人会来这里,如今,这一片昔日乔周讲书、圣皇舞兵的繁华之地,唯有一片死寂。

但是,在这一天的中午,日头如火炙烤大地的时候,有一个人踏着龟裂的泥地而来。

他走过春书坊台,走过临江食馆,沿着往日熙熙攘攘日夜欢歌的街市,一路向西。

城西有一座桥,桥边有一棵百年的老柳树,柳树下是一户人家,小院门口的门槛上,竟然还坐着一位老者,这老者不知道为何能在那场几乎能毁天灭地的洪水中存活下来,也不知道他依靠什么食物充饥,他看起来如此的苍老,连抬头睁开眼睛都有些吃力。

他眨了几下因年老而灰白的眼睛,终于看清了来人,来人是一名少年,衣衫朴素,面容冷淡。

少年的发丝有些凌乱,嘴唇也因为干渴而微微皱裂,他似乎并不诧异还能在这片死去的城市遇见这个老人,目光只在老者的身上停留片刻就收回。

他抬步向小院内走去,老者却抬起手臂挡住了去路。

“年轻人,这里什么都没有。”

少年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,他的脚步也没有迟疑片刻,满园泥泞,往日繁盛热烈、芬芳满园的花草再无踪迹。

老者猛地站起,跟在少年身后走进。

“这是我家,你不能进来!”

少年的脚步印在泥地上,一步一步,向着那变成了废墟的房屋走去,泥浆凝结了雕花门,茅屋顶早已无影踪。

“你出去,离开这里!”老者对少年的无视气急败坏,几乎要跳起来,丝毫没有了方才的垂垂老矣的暮态。

少年猛地回头,盯着他,举起手,手心赫然一张红纸。

老者在看见那张红纸之后,立刻收起了厉色,那一张如同秋日霜后残菊的面容变得更加的颓败,他似乎在害怕那张纸,连连后退数步,无声无息地退出了门外。

少年的面容肃穆,手指收拢,那张红纸竟霎时化为了一道红烟,袅袅逝去。

少年转回身看着那片断垣残瓦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他蹲下身,拂去脚下一片碎瓦上的泥泞,乌瓦上露出线条简陋的刻画,是一朵报春花。

“呵,终究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少年收起残瓦,那只是一块毫无用处的石头,或许它曾经历经烈火,镶嵌于旧日朱楼画栋,看尽歌起舞落,不知多少繁华逝去,它又被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拾起,放在在这小院矮墙之上,见过黄昏日落,鸡鸣犬吠,终于在这一场浩淼的洪水中,碎裂成了无数块,而这一块,也只是偶然的被泥沙半掩,未曾随于流水罢了。

少年的神情没有太多的悲喜,他只是有些惆怅,碎瓦装入了他的行囊,便转身离去。

那老者躲在崩塌的女墙后,看着少年的背影在日光下渐渐远去,最后似如一抹夏日浮空的幻影般不见,他才悄悄出来。

他迈着年老而又沉重的步伐,走回小院门口,坐在石阶之上,垂下暮色深重的眼睛,如同这一座城一般死气沉沉。

少年又继续向前走去,他或许向西,又或许向南,他似乎没有什么目标,只是在这一片荒原上行走,昔日沃野千里,而今唯有死寂,途径几具亡尸,半陷于泥中,因炎热而发臭,蚊蝇纷纷。

天际,几点秃鹫盘旋而下。

——这是它们的一场盛宴。

少年转头不再去看。

他的脚步没有停下,在日落时分,他遇见了活人。

活人,七天之前,这里就没有了活人,这几个活人,显然饥饿交加,他们能活下来,也许是上苍保佑吧,又或者……

少年瞥了眼那几名眼中冒着绿光的饿汉。

他如若无人地走过。

饿汉们在权衡了一下自己的人数和对方的实力之后,终于一哄而上。

少年只是在行走,他似乎没有半分在意眼下的处境,他的确看起来有些瘦,但饿汉们却低估了对手,他们扑向这少年,少年好像没有任何动作,但他们就是抓不住他半片衣摆,或者是太饿了,饿得眼花了。

饿汉们又一番摩拳擦掌,这小子看起来文弱,一定没法反抗他们,他们有五六个人,哦不,只有四个人了,半个月之前,还有六个人的。

他们感觉很不好,他们扑过去,却都扑了空,跌倒在地,明明少年就在几步之外,为什么就是抓不到。

少年叹息一声,在饿汉们又一次无用功之后,他停了下来。

路边是一株折了半边的枯树,少年倚在树旁,用手一指西方,道:“此去三日路程,有英雄出世,你们不若去投奔他吧,还有一顿饱饭吃。”

饿汉们面面相觑,这少年说得太过轻飘飘,没有半点让人可信的语调。

只是,饱饭,这诱惑太大。

饿汉们权衡片刻,便做了决定,为首的拱了拱手:“莫怪,我们着实饿昏了头,才打您的主意,看来您是位高人,不知可否留下姓名,来日可报指路之恩。”

少年摇摇头,“无名,无姓,也无恩。”

饿汉们相偕离去,三日路程,说远不远,说近不近,好在有了目标,好过毫无希望。

夕阳西坠,朗月升空。

少年坐在枯树顶上,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狼嚎。

一声碎响由远及近,而后在树下停顿。

少年微微皱了皱眉。

“你跟了我很久,想要什么?”

树下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,“你猜。”

少年轻笑一声,道:“我孑然一身,身无长物,你却跟了我整整一天,呵,你该不是看上我,要以身相许吧?”

“呵呵呵。”女子笑了起来,她的笑声委实太过娇媚,“君,可纳?”

少年又笑:“又有何妨?”

女子轻轻一跃,也跳上枝头,月下身姿妩媚,“那西方果真有英雄,还是你胡说八道?”

少年笑道:“而今可算乱世,想来会有英雄吧。”

“想来?”女子挑眉,而后大笑,“好人,不若你替我指一指路。”

少年打量女子,女子一身红衣,不染尘埃,轻笑道:“你也迷失了路途么?”

女子故作姿态,道:“若与君同行,可算正道。”

少年摇头笑道:“我不与你同路,你自去吧。”

女子似伤怀道:“可是妾不美?还是君心若磐石?”

少年冷笑一声:“狐,你修炼百年,历经几番磨难才得人形,此番何苦自寻苦吃!”

女子大惊,自枯枝窜下,便要遁去,少年猛地跳起,抓住她一截尾巴,笑道:“不是要与我共效鱼水之欢么?这般跑了作甚!”

女子不由哀求道:“饶命。”

少年冷笑:“你都要索我的命,我为何要饶你!”

女子道:“我不知你本事,如今晓得错了,再不敢了。”

少年紧紧拽着她尾巴,道:“说!你害了几个人!”

女子忙摇头,“不曾……我、我本在仓冶城外修行,大水忽来,为活命只得脱形而出,今早你路过,我见你形容不似常人,一时起了邪心想……借命……”

少年蹙眉,松开她,道:“那你走吧。”

狐女一惊:“你放我走?”

少年失笑:“不放你走,还养着你不成?”

狐女哀愁道:“我又能去哪里?不过一缕孤魂,许明日日出,便化作了轻烟。”

少年道:“那与我何干?”

狐女道:“你能放过城中那吃死人的夜魅,不若也救一救我的命,带我离开这里吧。”

少年看着她道:“你想跟我走?”

狐女点头:“是。”

少年讥笑:“你知道我是谁?又知道我去往何方?可知晓我去的地方,也许比这里更凶险,更悲惨。”

狐女似被吓着了,然片刻之后,她又道:“我独自游荡,还不是死?或与你一同,多活几日也好。”

少年怜悯地看着她:“好吧。”

狐女盘于树下,少年坐回枝头,月色静谧,仿佛美好,只是苍鹰掠过天际,夜影碎碎而行。

狐女眼眸半掩半睁,在一片夜色中,忽似见到了什么,猛地跳了起来,便要追逐而去。

少年并未睡着,他一伸手便拉住了狐女的后衣领。

“那是赵家桥的书生。”狐女指着茫茫夜色,一阵夜风飘忽而去,掠去无数轻雾浅烟。

少年摇头,“你看错了。”

狐女急忙道:“不曾错,三年来,他每逢初一十五便要给娘子上坟,我见过许多回。”

少年望着不远处,荒芜的郊野,几棵残树,一片虚影,几张茫然无措的面容,向着北方慢慢飘移。

他道:“或者那曾是赵家桥的书生,现在却不是了。”

狐女并非无知,她垂下眼眸,有些忧伤。

少年看着亡魂们行走的方向,是一片黑暗的远方,没有任何灯火,连月色都难以照亮,他微微变色,轻道:“看来,这里呆不得了。”

狐女顺着他的目光,只望见一片迷蒙的夜,夜色中几阵清凉的风,吹得她乱了额前的发。

少年掸了掸衣襟上的枯叶,道:“走罢。”

狐女跟从他的步伐,问道:“去哪里?”

少年轻笑:“随便哪里。”

狐女又问:“那是哪里?”

少年又笑:“你既然跟从我,问这许多做什么。”

狐女果然不再问。

路途,是这般遥远,当夜色悄悄散去,已然又是新的一天。只是,希望,如同逝去的洪水,再不能随阳光一同升起。

潇水如练,江心有一孤舟,正缓缓而来。舟至近处,才见撑稿的却是一老妇。

老妇年岁颇大,形容苦楚,她见岸旁二人,开口道:“客人要去哪处渡口?”

少年问道:“对岸是何处?”

老妇扯了扯嘴角,道:“是一处极乐世界,无病无苦的所在。”

狐女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少年。

少年笑了笑:“哦?果然有这样的好地方,不如送我等前去。”

老妇将小船摇到岸边,道:“上来吧。”

少年不曾犹豫便跳上船板。

狐女身姿摇摇摆摆,上了船,问道:“你要几钱船资?”

老妇却向着少年问道:“你年纪轻轻,何苦要去送死?”

少年笑得有些漫不经心,“人生百路,皆是死,我去哪里不是送死呢?”

老妇叹了一口气,道:“老妇人活了几十年,越活越怕死,你这死说的倒是容易。”

江风拂面,少年的发丝凌乱,他的嘴唇微抿,眼睛看向那不知名的远处。

对岸将至,与来岸并无几分差别,一样的泥沙遍布,一样的枯槁死寂。

狐女带着几分不放心,对着少年道:“你可有金银与她?”

少年摇头,道:“身无分文。”

狐女越加愁眉苦脸,手里拽着一件物事,面露几分不舍,欲递给老妇。

老妇却看也不看她,对着少年道:“我在此撑船许久,却总遇不见一个活人,你若愿意帮我带一句话去徘徊林客店的伙计,我便不收你的船钱。”

少年点头,“你说。”

老妇便道:“你同他说:十里铺的酒曲沤酸了,只能酿一缸醋,若是也使得,叫他明夜三更来搬走。”

狐女听得不明所以,看向少年。

少年道:“好。”

老妇心满意足地撑稿离去。

狐女对着少年急道:“她不是好人,你怎帮她带话?”

少年轻声一笑:“这里还有人吗?”

“啊?”狐女大惊:“那你为何还要应下?许是那客店里有妖怪,要吃了你!”

“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。”少年道。

狐女满面疑色,“你、我跟了你,好歹知道你是谁,要做什么去,若不然你好端端的来这地方做什么?我……着实有些……”

少年失笑摇头,他道:“我便是我,不是谁,我来这里,只是来寻一件东西罢了。”

“寻东西?”狐女好奇道:“是什么?许是我听说过,能帮你一帮。”

少年又摇头:“你帮不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他有些苦笑道:“就连我,都不知道自己丢的是什么,也许……再也找不到了吧。”

“你都不知道丢的是什么……”狐女有些疑惑,又有些忧伤,也许是少年有些阑珊的语气,也许是眼下难以来去的境地。

江岸边有一片林地,林深之处,是一间简陋的客店,客店今日却有几分热闹。那店内跑堂的伙计只有一人,来来去去,忙得有如陀螺一般。

少年进了店里,自寻了一处角落坐下,狐女悄悄指着那伙计道:“便是他么?你快去同他说,说了,咱们便走罢。”

少年摇头,道:“不急。”

他自桌上的泥壶斟了一杯茶吃了起来。

一旁有桌客人,其中一人掩面垂泪,他的同伴安慰他道:“秀才,你都哭了一路了,这会也该歇歇了。”

那秀才呜咽道:“我这一路走来,却不见我家娘子,她早同我说,谁要是上路的早,便要等那晚上路的人,怎地却不见踪影。”

狐女听见那秀才的声音,惊得去看他。

那同伴便道:“这许久,也许等得烦了,走了也说不定。”

秀才道:“不会的,难道她迷失了路途?若不然,我回去找找看。”

那同伴不急不缓道:“这可不行,我们好不容易来了这里,前方不远处便是城门了,等进了城里,再细细打听也来得及。”

秀才有些犹豫:“这……也好吧……”

“秀才,你可还认得我?”狐女忍耐不得,上前去拍秀才的后背。

秀才转回头,有些茫然地看着狐女。

“是我呀,我家在仓冶城外,你还向我借过门首躲过雨。”狐女急道。

“你……”秀才依旧一脸迷惘。

狐女还欲再说。

不妨那伙计跑来向少年道:“客人,今天客房满了,饭菜也卖光了,不如去别家吧。”

少年笑道:“这方圆几百里,哪里还有别家?”

“这……”伙计有些为难道:“掌柜交代了,米粮不多,卖光就不招待了。”

少年便道:“这客店就你一个伙计?”

伙计点头,“是啊。”

少年道:“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。”

伙计讶然,左右看看,急忙道:“我不认得什么人,也不会有人给我带话,你快走吧。”

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
这时,忽地有人叫嚷起来:“伙计!我的肉怎地还不上来!”那声音有如洪钟,震得满店堂的人都唬了一跳。

少年看去,却是一名满身花绣的大汉,目如铜铃,身如铁塔,那一对拳头,仿佛小儿头颅大小。

伙计赶忙赔笑道:“客人多担待,今日人多,厨子忙乱,小的这就去催催。”伙计又回头对着少年道:“快些走。”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去了后面。

少年捏着手里的土陶杯,却没有起身离去的打算。

狐女依旧同那秀才说话:“方才你们说进城?哪里有城?叫什么?”

狐女问着问着便凑了过去,拉着那秀才的衣袖,一副不问明白便不罢休的模样。秀才不妨她这般模样,羞得面红耳赤,道:“姑娘,男、男女授受不亲,还请自重些……”

“啊!”狐女不通礼仪,依旧道:“你还不曾回答我呢。”

秀才被她挤得几乎掉下凳去。

“伙计、伙计!”那大汉身旁还有两名饿汉,那耐心管不得饿,又连连叫嚷出声,四只手齐齐敲打着桌面,那本来就不甚结实的木板桌几乎快被敲了散架。

少年瞧得皱了皱眉头。

伙计忙又从后边出来,手里端着一大盆的肉,肉卤得红亮,香气扑鼻。

那两饿汉还不等伙计将盆放上桌便动手抓,抓来便往嘴里塞,塞了两个腮帮子都满满登登。

却不想那大汉吃了一口,登时又怒:“伙计!你这店不老实,这肉是臭的!”

“臭的?”两饿汉面面相觑。

伙计急忙分辨道:“不曾臭,今早才运来的新肉。”

大汉呸了一声,跳将起来,一把抓过那伙计的衣领,喝道:“你爷爷吃过的肉也有几千斤了,还分不出是臭肉还是好肉吗?讨打!”

伙计被他抓得双脚离地,连连哀求道:“好汉饶命,果然不是臭的,若不合您老口味,这饭钱就免了吧。”

大汉更怒,道:“难道我还缺这几个饭钱吗?”

伙计满头大汗,几乎要哭了出来,道:“那您老怎说是好?”

大汉一把将他扔倒在地,坐回条凳,道:“叫掌柜出来,我要同他好好计较计较。”

“掌柜……”伙计哭丧着脸道:“掌柜进城进货去了,不曾在。”

“进货?”大汉面露几分思索之色,道:“那城里怎地去?我自己去寻他。”

“这、这……”伙计苦着脸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“不知道!”大汉眯着眼去瞧他,“你真的不知道?”

伙计忙道:“果真不知道,小的只管迎来送往,不曾进过城。”

“咦?”狐女瞧这一出,有些迷茫,看了眼少年,少年抿着唇,一言不发,只是低着头,不知在想些什么,狐女便又去拉扯秀才:“我们不识得路途,不如一同走,好不好?”

秀才被她附身欺来,又羞又急,忙拒绝道:“姑、姑娘……”

“你们?”秀才那同伴看向狐女,狐女点头,将手向着少年一指,笑嘻嘻道:“是呀,我们。”

这人仿佛才瞧见少年一样,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,露出些许微笑,道:“世上几桩幸事,所谓他乡遇故知,既是熟人,同路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少年唇角泛起一丝笑意,举杯触唇,轻道:“如此,可要多谢了。”

“伙计,我要住下。”少年扬声道。

那伙计忙对着那大汉又求又饶,大汉转了转眼珠,冷笑道:“我瞧你也是个蠢材,百事不知,罢了罢了,滚去吧!”

伙计松口气,连滚带爬跑到少年面前,忙打着千儿要开口。

少年止住他,笑道:“你莫不是说这客店也没有房间了吧。”

“这……”伙计犹豫再三,道,“客人料事如神,确实没有房间了。”

“呵呵。”少年笑着摇头,又故作叹息,道:“天色欲晚,客店住不得,那只得露宿野外了。”

少年起身,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,狐女犹豫片刻,同那秀才道:“那、那我也走了。”

伙计见他们一前一后出门,门外是余晖落尽,一阵风过,树影森森,那沙沙的林叶声,仿佛万千人乱声低语,少年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既修长又模糊,仿佛随着风,也在悄悄地影动着。

“等、等等!”伙计忽地开口。

“嗯?”少年转头,笑着道:“难道……又有空房了?”

“这……”伙计张张嘴,悄悄看下了店堂里那些客人,方才寻事的大汉抱着手满脸不悦,他身旁的两饿汉已经将那盆“臭肉”吃得干干净净,此刻正意犹未尽地在舔着手指。

秀才低着头,依旧心绪低落的模样,他的同伴却没有再劝解了,倒是看向门外的少年,半含笑意。

廊柱背后还有一桌客人,却似乎一直没有点饭菜,桌上两个杯子,倒满茶水,看身形窈窕,应是两个女子,只是都戴着兜帽,令人瞧不清面容。

伙计便对着少年悄声道:“有是有,只是是间柴房,比起在野外,好歹好些……”

少年点头,笑道:“倒教你为难,多谢了。”

推开门扇,真是间柴房,不过有个通铺,今晚倒也不必枕薪而眠了,伙计又抱来两床破棉被,道:“这是我的,将就些吧。”

少年又道谢。

伙计犹豫再三,看着少年,道:“你住是住下,若是等下有什么人敲门,你可千万莫要开门啊。”

少年笑道:“自然省得。”

狐女有些心不在焉,待伙计走了,她坐在床沿,喃喃道:“原来,是真的……”

少年问道:“什么?”

狐女抬头,道:“几日前,我听说有座城,是水神的故地,不曾被淹了,好些人……人……投奔了去,我还以为是编出来的,原来是真的……”

“哦?水神的故地,那果然是福地啊。”少年轻笑。

“我走不远路,若是真的有地方安身,便不必再烦你了。”狐女偷偷瞧了他一眼,有些踌躇地道。

少年点头,若有所思:“也好,你我一路,确有不便。”

“是……”狐女垂下眼眸,自顾自在通铺一角蜷着。

少年轻轻捻着手指,透着破败的窗格看向空寂的夜色,今夜,似乎没有月,一片浓雾自远处蒸腾而起,如此黑夜,如此深沉……

“那……”狐女忽地抬起脑袋,看着少年。

少年正在点灯,听她欲言又止,便转头,挑眉相询。

狐女有些担忧道:“白日间,你应下那船妇与她传话,还不曾说呢。”

少年笑道:“不急,不急,明夜的事,明夜再说。”

狐女满面疑色,道:“那你莫要忘了。”

少年又笑:“你这般提醒,我如何忘得掉。”

狐女轻轻舒了一口气,似放下心来,又半眯半寐地趴下了。

今夜,不仅无月,连风,都大了许多,窗外呜呜作响着,砰砰砰——似有什么在敲打着,砰砰砰——旧门扇发出了声响——

狐女动了动耳朵,少年已经开了门,狐女一惊,睁开眼睛看去,门口站着个人,一个女人,一阵冷风灌了进门,吹起满室的柴枝枯叶,女人的衣衫单薄,在风中楚楚可怜。

“公子,奴无处安身,可否进门避避风?”她细声道。

狐女听她说话,便要跳了起来,却不想少年背在身后的手对她作了个手势,令她动弹不得,狐女又急又气,却无计可施,只得恨恨地盯着他们。

少年含笑,令她进门,顺手将门扇阖上之后,回头看那女子,女人衣衫半褪,几缕地如同黑夜的发丝垂下洁白无瑕的双肩,含情脉脉地看着少年。

少年一声笑,道:“多谢姑娘垂青。”

女人举手掩面,含羞道:“公子真是知情知趣,倒教奴有些……有些……”她缓缓靠近,贴着少年,那衣衫薄若无物,“奴见公子才貌双全,野店无趣,欲自荐枕席,公子若是不弃,奴便任君……取之……”女人慢慢倚靠在少年怀中,伸出手指,十指尖尖,寒光闪烁。

少年叹了一气,将她的手轻轻拂开,仿佛有些遗憾地道:“姑娘的手段,还真的有些瞧不起在下了。”

少年这一挥袖,女人便如满室已然沉寂的枯叶,也倒落在地,半点不能举动。一瞬间,她面露厉色,然见到少年的指尖隐有一点红影,微露惊色,转又做出一副娇弱可怜的形容。

狐女似被解开了束缚一般,猛地跳了起来,落在女人身畔,将她上上下下嗅了一遍,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,对着她呲牙咧嘴道:“哼,你倒是敢打好算盘!”

女人虽不能行动,却面无惧色,举手掩唇,咯咯笑了两声,道:“你不也是如此?”

狐女冷笑道:“那也要瞧瞧你的伎俩在我面前能施展出几分!”狐女张口欲咬,少年出声,道:“狐,退去。”

狐女不忿,道:“你也要饶了她么?”

“也?”女人呲笑。

少年道:“我有事相问。”

狐女对着女人呲了呲牙,退后几步,死死地盯着她。

少年却不开口了,只是将女人看了看,轻轻又一声叹息。

“公子要问何事?若是奴知晓,必当知无不言。”女人施施然坐起,虽有些虚弱,但靠在那柴堆旁,却颇有几分病美人的姿态。

少年瞧她模样,失笑道:“人说红粉骷髅,便是骷髅,姑娘也定然是最美丽的那一具。”

女人咯咯娇笑:“公子真是会说话,奴方才倒是不该了,若是留着公子这张嘴巴,日日哄奴开心,那也不错。”

狐女呼呼出气。

少年不理她,又对着女人笑道:“在下想问的是……此处……是何地界?”

“嗯?”狐女疑惑,向着少年看去。

女人掩唇一笑,道:“过了三途川,不就是阴阳界了么,公子这般手段,难道是真的不识得路途?”

狐女霎时变色,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臂,颤抖地问道:“她、她说的是真的!”

少年坐在那通铺沿上,翘起脚,将手指轻点,失笑道:“我却真不知此岸原来便是彼岸了。”

狐女大口不敢喘息,盯着二人说话。

“这……”女人微有些皱眉,眼眸流转,又看着他,轻笑道:“公子说哪里,这里便是哪里。”

风吹得林中的枝叶呜呜作响,客店外的一株大柳树下,有一处石碑,石碑断裂了半截,一半倒在荒草丛中,剩下的半截也模糊了字迹。此刻的夜风,将万千凋零了绿意的柳枝拉扯地东西乱飘,石碑后蹲着一个身影,伴着风声,也在呜呜的哭泣。

他哭得十分伤心,泪水在风中干了几遍,却仿佛流不尽似的,湿了他的衣衫,也打湿了他脚下的枯草丛,他哭着也非常的专心,对这呼啸的狂风无动于衷,也对这漆黑的夜全不在意,这般沉浸其中的哀戚,令人忍不住也同样流下泪水,世上应该没有比这样的悲伤更加打动一颗铁石心肠了吧。

他边哭,还将手握成拳头,重重的垂打着残碑,另一只手不时抹一下泪水,不时紧握着心口。

“唉……你这又是何必呢?”有人在他的身后深深的叹息。

哭泣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回头,借着客店门口悬着的孤冷的灯笼,原来这满面泪痕的人,正是那秀才,而叹息的人,是他那个同伴。

“就算是我,都有些……不忍心看了……”同伴怜悯地看着他。

“我要回去。”秀才又擦了一把泪水和鼻涕,嗡嗡地道。

同伴苦笑道:“你要回哪里去呢,哪里又是你来的地方?”

“这……”秀才本欲脱口而出的地方,却在嘴边停住,怎么都不能说出口了,“我来的地方?我要回的地方?那、那是……”

“在哪里啊?你能记得起来吗?你家在哪里?你要回去做什么?”同伴连连相问。

“我家……我家……”秀才费心思量。

“对啊,你家!你家在哪里,在哪座城,在哪条河边,门口又种着什么树,树上开的什么花,结的什么果子,树下有没有一眼井,井边的青苔的又是什么模样?”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秀才,上前紧紧握着秀才的手,“你家的屋子是几间,邻家是否有调皮的孩童,那蜿蜒的小路通往的山川又叫做什么?”

“我,我!”秀才结结巴巴,满面痛苦。

那同伴的唇角似有一勾,他撒开他的手,直直站起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你看,你什么都想不起来,唉……”

“不!不不不!”秀才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,拼命的摇头,“不,我有家,家中还有人,有人……”

“啊,有人,谁呢?”
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“那么,就是不重要的人吧。”

“不重要吗?”

“你都忘了,那肯定是不重要的人……”同伴轻笑道。

秀才抬起头,满目绝望的哀伤,“既然不重要,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难受?”

“啊,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?难受的心,是什么样的呢?”同伴看着他摇头,又是笑又是同情地道:“这问题,你倒是问错了人了。”

“人?”有人说话,这声音中气十足,然却突然地出现在两人身后。

那同伴大吃一惊,转过身来,出声的却是那满身花绣的莽汉,同伴在惊色敛尽之后,绽露出几分笑意,道:“风声呼啸,客人也是睡不着吗?”

大汉看着他冷笑,道:“人,自然是要睡觉的。”

“这是当然,只是夜倒是未深,无有睡意也是寻常。”他又笑着道。

大汉依旧冷笑:“但不是人,睡不睡也无妨了。”

他大笑,“难道这里有不是人的吗?”

大汉冷哼一声,“这里什么都多,唯独人,不多。”

他似被惊吓一般握着嘴,片刻,尴尬一般笑笑:“这可真是玩笑了。”

大汉将手一指,指着这人的鼻尖,道:“你就不是人!”

这人将脸一侧,复而又看回大汉,吃吃一笑:“客人说的笑话,真是有些好笑,我不是人,难道是鬼不曾?”

大汉道:“你也不是鬼。”

他笑得不可自抑,“我既不是人,也不是鬼,被你这么一说,倒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。”

大汉眯着眼看着他,冷冷道:“不是人,也不是鬼,自然是别的东西。”

“呵呵呵呵!哈哈哈哈哈——”他先是低笑,复而一阵大笑,最后似终于忍耐不得一般,笑得前俯后仰。

大汉不等他的笑够,便挥出拳头,拳头带起一股劲风,竟打断三尺外四五根随风摇曳的柳枝,那拳头划到秀才这同伴的面上的时候,想必会砸瓜一般轻松砸碎这脑袋。

只是这人向后一避,堪堪避过这一着重拳,然面上的神情却仿佛僵住一般,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,透着几分滑稽。紧接着,那整张面皮连同这身躯却似一件衣衫一般剥落在地,那撑起“衣衫”的东西呢?缩小了数倍的身躯,急急窜走。

大汉大喝一声“住”!紧接着从腰带里摸出一张长三寸三分,宽一寸二分的银符扔出,却不想那银符倒是贴在那东西的上边了,只是那东西带着银符顷刻间便无影无踪。

大汉一跺脚,自叹了一声晦气,追了几步见追他不上便住了脚步,回头去看那秀才,秀才此刻正懵懵懂懂地坐在树下,哭倒是不哭了,许是已经流尽了泪,又或许,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是为何而哭了。

大汉摇摇头,上前几步,提着秀才的衣领一把将他抓了起来,秀才呆呆地看着他。

大汉鼻端一声轻哼,“得,你也与我一同上路吧。”说着,他将秀才夹在腋下,大步地回了客店。

客店内静悄悄的,连盏照路的灯都被风吹得歪了半边,眼看就要熄灭了,大汉去将灯芯拔了拔,登时火苗跳了跳,又亮了几分。他几步上了楼,推开自己屋那扇门,屋内坐着那两名饿汉,齐齐转头,看着大汉,道:“饿……”

大汉皱眉:“倒忘了你们两个。”

他将秀才随地一扔,在腰间一摸,却有些叹息:“今日倒是走了眼,竟失了东西。”

他将手握成拳,一拳砸在桌上,那两饿汉惊得面面相觑,口中却依旧喃喃道:“饿啊……”

大汉无奈地叹口气,复又出门,他将门关上之后,用手指沾了沾口水,在门外比划几下,又一脸费思量的神色地左右看看,摸着后颈下了楼。

门内,秀才挣扎着起身,那两饿汉便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,忽然,四只眼睛中迸发出渴求的目光:“吃、吃的!”

“你们想做什么?”秀才惊恐地看着他们。

“饿不着了,有吃的!”饿汉们惊喜的话音令秀才毛骨悚然,他连连后退,却不妨被什么绊了一下,又跌倒在地,看着靠近的饿汉,他不住地摇头,抬手打开饿汉们伸来的手,“不!莫要过来!”

“饿……饿啊……”那两个声音悲惨凄厉,一声高,一声低,“吃的!”“肉!”“我饿!”

秀才双手难敌,胡乱地挥舞,惊恐之下生出几分力气,一脚踢开其中一名饿汉,跑去门口,只是那门竟纹丝不动,连他拼命拍打都半无声响。秀才贴着门转回身,见着饿汉又摇摇晃晃走来,满目的绝望,口中喃喃,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……

一盏残缺了半边瓦片的油灯台映照着出三个影子,一个人,一只狐,还有……却是一具妖娆多姿的骷髅。

一阵风吹了进来,灯影不住的晃动着,连带着那些影子也摇摆出无数姿态。

“公子若觉得此地是世外桃源,此地又何尝不是呢?”这女人咯咯笑着,还不时伸手去扶了扶鬓边的碎发。

“哦?”少年含笑。

女人又道:“公子若觉得此地是万丈地狱,此地也何尝不是呢?”

“呵呵。”少年还是笑。

女人又换了个姿势,将手支撑着腮,吃吃笑道:“就像此刻公子眼中,奴的模样,是美丽还是可怖的呢?”

少年果真细想了想,道:“不管是世外桃源,还是万丈地狱,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。”

“那么,你要去往的是何方?”女人问道。

少年看着她笑:“那些经过这客店的客人又都是去向了哪里呢?”

“呵呵呵。”女人笑道:“他们自然去了该去的地方,人活一世,殊途同归呀。”

少年叹息一声,道:“原来如此……原来如此……”

狐女一脸疑色,瞧瞧少年,又对着女人呲了呲牙。

少年起身,张开手指,指尖翻转,夹着一张字符,看着女人,道: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?”

女人微变色,“公子真是铁石心肠。”

少年摇头,怜悯道:“你害死第一个人的时候,就该知道总有一天,也会有人夺去你的性命。”

女人似有悲伤,道:“世间万物,都有生存之道,奴虽害了人,人却也为了口腹之欲伤过别的性命,公子眼中人是同类,在奴的眼中,人却也不过是猪羊一般罢了。”

少年叹道:“不错,不错,物伤其类,依你之理,我这手段便也是常理了。”他举起手中的符印,口中念念有词,女人霎时变了颜色,蜷成一团倒在柴堆之中,花容月貌因苦痛都失了颜色。

她做出百般形容,哭求道:“饶我!饶我!”

少年不为所动,闭目念咒。

那女人的哭泣声渐渐低落,手指抓着一把柴薪,抓到血迹斑驳。

狐女见之不忍,犹豫再三,化作人形,上前去环着少年的肩膀,对着少年耳边轻声说了句话,又轻轻吹了口气,气息化作一线青烟,从少年嘴边飘过。

少年微滞,继而怒目,一手挥开狐女,女人见机,立刻窜起,扬出一把泥灰,逃遁而去。

少年暗咳一声,收起字符,背着身喘息许久。

狐女倒在地上,听他气息紊乱,空气中还残留着腥气浓重的血气,烛火摇晃不住,少年的影子映在地上,又折在墙上,他的肩膀微微颤动,满室的光影都变化不已。

“你、你没事吧?”狐女心有愧意,问道。

少年一声轻哼,盘腿坐在铺上吐纳。

狐女缓缓站起,“我只是……只是……看她……”

“世上的是非正邪,不过如此,我非正道,她也非邪道。”少年冷冷道。

“那为何?”狐女不解。

少年一叹:“今夜非她死,便是我亡。”

“啊?”狐女惊诧。

少年抬眼看了眼狐女,道:“你认为,这客店卖的肉是什么肉?”

狐女似有所悟,微微点头,然又一惊,急忙摇头,“这、怎么会?”

少年嘲讽般一笑:“你以为那伙计口中的掌柜是谁?他倒还算有些良心,可惜……”

狐女急急道:“那可如何是好?不不,我瞧她怕你,应当不会来了。”她似有些庆幸。

少年摇头,“不,方才进门,我点了一盏灯……”

“灯?”狐女向着油灯看去,灯盏破旧不堪,灯火不时跳动,灯油因燃烧已经干涸了许多,与任何一盏不起眼的油灯都没有差别。

少年苦笑:“只是,却施展不得第二回了,她若再来,定然有所防备。”

狐女忽然大急,又愧又慌,道:“都是我的过错,你快走吧,我来想法挡她一挡。”

少年低头,又咳了几声,抬起头看着狐女,笑道:“你?”

狐女紧握拳头,“我这半死半活的模样,又能修炼出什么?……既是我害了你,你又饶过我,我将这性命还与你便是。”

少年失笑摇头:“倒也不必,今夜,她的对手倒非我一人。”

“啊?”狐女讶然。

二人正说话间,突然,自楼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,狐女大惊,跳起,仰头盯着天花板,紧接着,又传来一声惨叫,一声一声,渐渐弱了下去,最后,又回归了平静,唯有风,还在吹打着窗棂。

狐女呼吸急促,浑身的毛都炸开了,她急道:“门外此刻没有什么东西,我们还是走吧。”

少年摇头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幽幽道:“此处他处,又有何分别?”他的语气并不像个未曾弱冠的年轻人,却似经历了沧桑世事的老者,不是故作的愁怨,也不是愤然的义气,好像对于他,已经无力的只有这样的叹息了。

“这……”狐女分明想争辩,却又不知如何开口。

“哐当——”又一声怪响,狐女一惊一乍,仿若惊弓之鸟,她急急跑去窗边,透过缝隙向外张望。

窗外有人走过,那人向着少年与狐女所在的柴房看了一眼,轻哼一声,便向着树林大步走去。

“咦?”狐女微讶,她扭头同少年道:“那人……”

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了,也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,“他——呵……”

原来窗外那人便是方才那大汉,他去了林中,四下环顾,从腰带上解下数件东西。又用手指沾了口水画了几张符扔出,字符似长了眼睛一般自己飞去,各自寻了一棵树贴上。大汉走几步,便贴出几张字符,不多久,那无数张字符便相互结节,将树林勾结地如同蛛网。

少年开门走出,远远地看向去,树林的晦暗仿佛是一张无形的大口,能将万物都吞噬,他面色又恢复了平静,甚至还有几许的冷漠。

又一阵风来,飘飘扬扬洒下无数的枯叶,大汉脚上一双草鞋,踩着满地的枯枝枯叶,一步一步,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。他走几步,猛然回头,身后空无一物,然他的额头已经沁满了汗水,他小心地转回头,身前数步之外赫然站着一个女人,女人妩媚多姿,万般妖娆。

“你是在找我吗?”她笑着道。

大汉顿住脚步,左手缓缓举起,拿着一柄乌黑暗沉的短匕,“妖!受死!”

“死?”女人娇笑:“死……”

大汉似被她的语气激怒,道:“你笑什么?”

女人吃吃又笑,“我笑,你蠢。”

大汉扔出匕首,大喝一声:“嘚!”又大声喊道:“起——!”一时,四面八方的字符透出一片氤氲的青光,无数咒语铺天盖地响来。

“切!”女人被匕首划过面庞,一线血丝缓缓流下,匕首带着几滴鲜血又飞回大汉的手中。女人冷眼看了眼大汉,手指轻轻抚过伤口,伤口竟无影无踪,那如雪的肌肤上又恢复了完美无瑕。

大汉一愣,面露惊色,收起匕首,二指并于口前,口中念咒不绝。他的嘴唇越动越快,咒语也越来越响,这巨响仿佛已经不是从一个人的口中出来,四面八方、天与地都被这样的咒语笼罩着。到处都是嘴巴,到处都是声音,是千百个人同时在吟唱,那已经不是人口中发出的声音,而是一把利剑!不,是千万把的利剑,直直刺向女人的所在。

女人先是嘲弄般地看着他,仿佛那些咒语于她不过杂音罢了,虽有些恼人,却毫无作用,她施施迈步,缓缓上前。

大汉额头汗水如瀑,顺着他的面颊和脖颈流下,浸湿了他的衣襟。女人越靠近,他的气息越紊乱,起先,他本不欲退却,却被她逼人的气势迫不得连连退后数步,口中发出的声响也弱了几分。

女人笑看着他,在他面前一步之外停下,举起寸长指甲的手指,轻轻划过大汉的面庞……大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,一瞬间,他的目光有些迷惘。

“嘘——”女人的手指划过他的嘴唇,在他的唇上轻轻点了下,“你这又是何苦?世间真假善恶,不过在于人心罢了。”

大汉微微皱眉,他晃了晃头,十分挣扎,“既然善恶难分?我又是为了什么?”

女人的手指又抚摸着他的手指,同情地道:“你要的真,我便能给你,难道这不好吗?”

“真?”大汉面露迷惘。

女人柔声道:“父母妻儿,不过前世罪孽,没了便没了,人若是活在过去,岂不是虚度了这大好光阴?”

“父母妻儿……”!大汉一瞬间瞳孔紧锁,霎时有些清明,他奋力举起手指,欲再念咒语。

女人咯咯一笑,一挥袖,大汉面前出现一老翁一老媪,还有一名年轻妇人牵着一对儿女。那老翁微微颤颤道:“我儿,前世我本是一头牛,你却是那宰牛的屠夫,你伤了我的性命,今生便做我孩儿,供养我终老。”

“父亲!”大汉急急上前几步,想要抓着那老汉的衣襟,然那衣襟轻飘飘,无形也无影。

那老媪在一旁道:“如今我与你父也要转世而去,你莫要牵念,免得我魂灵不安。”

大汉猛地转头,不由悲泣道:“母亲!你们可好?”

那老媪话毕便隐去,妇人戚戚然:“夫啊,当日那恶鬼伤我性命,果真是我前世冤家,他怨我黄泉路上先行一步,不能再结夫妻,这都是命啊!”

“命……”大汉喃喃开口,“瑞娘,都是我害了你们……”

他心痛地看着妇人身旁的小儿,充满怜爱地欲伸出手去——

而那两小儿只是看着大汉冷笑:“儿女皆是债,你怎知我们不是来同你要债的?”

大汉猛然冷汗涔涔,一抬眼,老翁妇人小儿皆不见踪影,唯有那女人,笑得一脸诡色,他眼中全是苦痛之色,此刻再不能施展出半点法咒。

女人看着他笑:“你瞧,当日你家小全亡,你便是杀尽天下恶鬼,又能如何?他们也都是你的冤孽罢了。”

大汉一声凄厉的大喊,无力地垂下手指,抱着头跪地嚎啕。

“唉……”突然一声叹息远远近近而来。

女人微皱眉目,却见少年身后跟着狐女,二人一前一后走来。

女人看着他,微微眯了眯眼睛。

“若是世上只有是非真假,那情之一字,何苦令人生不能安,死不能就呢?”少年缓缓开口。

女人咯咯笑道:“那么,不如让我瞧瞧,你心中的悔憾之事,究竟是情还是恨呢?”她看着少年,挑了挑眉。

狐女戒备地看着她。

少年轻笑,摇摇头。

“又或者你,你的遗憾又是什么呢?”她转头看向狐女。

狐女鼻端呼呼出气,便要窜上前去。少年轻轻拍了拍狐女的额头,狐女无可奈何,只得向后挪了挪身形。

女人的手指举起,在半空中舞动着,她高高扬起头颅,长发飘洒,她笑道:“原来,你渴求的东西,是这个……只是,以你的手段,却是得不到了,不如我帮一帮你?”

她看着狐女,目光中全是悲悯,她同情,又可怜,仿佛狐女是世上最悲惨的存在,这样的目光,的确会勾起人心中最深处的伤痕,忍不住想要去倾听她的言语。

狐女有些迷惘,然片刻之后,她猛地跳了起来,晃晃脑袋,紧紧抓着少年的衣摆,贴着他的背大口大口的喘息。

少年笑道:“原来你看透的是人心,人心的确是世上最难懂的东西,你却能轻易看透,真是令人心悸的本事。”

女人也对着他笑,她道:“我看透了人心,所以才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,他们得了想要的,我也得到了想要的,不正是皆大欢喜?”

“呵呵。”少年轻笑地摇头,“狐,你出来吧,你既能抗拒她的引诱,自然也不必害怕她了。”

狐女半侧着头,道:“我害怕的不是她。”

“哦?”少年问道,“那你害怕的是什么?”

狐女道:“大概,是我自己罢……”

少年沉吟,“那真是遗憾,你且退去,不到天明不必出来。”

狐女点头,她悄悄后退几步,躲在一株树后,紧紧抓着树干,紧张地看着少年与女人。

女人便不去搭理狐女了,她又笑吟吟地看向少年,道:“方才,你要害我。”

少年面不改色:“我只是自保。”

女人呵呵一笑:“总之是敌非友。”

少年道:“与你做朋友,并非明智。”

女人笑道:“我却能帮你。”

少年轻笑:“是吗……”

女人摆弄着手指,道:“你尘世来去,四处奔走,要找寻的东西,已经寻到了吗?”

少年蹙眉,看着她,道:“不曾。”

女人唇畔轻勾,“那你要寻的东西是什么?你已经知道了吗?”

少年微顿,却是摇头,道:“不知道。”

女人做出百般姿态,啧啧叹道:“世人但凡逐名逐利,终归知晓去路何方,你四处游荡,却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,也是一个可怜的人。”

少年沉默。

女人对他勾勾手指,道:“你定然很想知道,碌碌一生,究竟为何奔忙。”

少年点头,道:“是。”

狐女在树后呼吸都急促几息,然她依旧一动不动,眼睛一眨不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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